图中绿线区域内为历史上的成汉政权版图
文/贾丽图/凉山州博物馆提供
年的元月,如同任何一年新年的伊始,干燥少雨的季节适合施工修建,也同样适合考古发掘。正是在这样的季节里,凉山州博物馆在西昌的近郊,发现了一件过去任何时候都未曾见过的文物,也牵扯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短暂政权……
持刀而立,面貌奇特的镇墓陶俑
那是凉山州博物馆接到的一通电话。电话中称,西昌驻军某单位正在西郊乡大石板附近进行基建施工,意外地挖出了两座墓葬,看上去年代十分久远,遗憾的是其中一座墓葬,在施工过程中已经被掘毁。凉山州博物馆意识到事态紧急,立刻派出考古队,赶赴现场进行调查和清理。
两座墓葬位于西昌南郊的大石板村附近,坐北向南,面朝着邛海。它们彼此离得很近,仅距1.9米,但经过现场勘查,两座墓的保存情况均不容乐观。靠东的一座因为施工中的不慎,已经损毁,考古队员们只采集到一些带着花纹的墓砖,两件小陶罐和一件陶猪。靠西一座墓的主体被压在一幢刚竣工的三层楼基下,所幸墓室情况仍基本可辨,考古队员们仅能对露出的部分做了清理。
这座墓的设计隐约透露着考究。整个墓室用墓砖垒砌而成,有墓道,有券拱。墓壁和墓底分别采用长方形的花边砖嵌砌和平铺,券拱使用梯形砖,多为菱形几何纹或三角纹。墓室形状不同于过去常见的长方形,而是类似“凸”字形,墓道便是这凸出的一端。这条墓道深藏在距离地面约1.6米之处,内部空间约1米见方,下面铺设着扁平石块,一般是为了造墓时取土,或是下葬方便而留。不仅如此,在墓门外还留有一条残长2.35米的排水沟,用以排出墓室内的积水,保持干燥。排水沟自东北向西南方向延伸,与墓道形成夹角,其上部用长约39厘米的细绳纹筒瓦扣连覆盖,如此一来,便形成了实用的墓室排水系统。
西昌出土的同时期西晋新都太守庞府君墓室砖
当考古队员们用小手铲一点一点清理至墓门时,土中突然露出了一些陶质的“犄角”,再小心地往下发掘,一尊完整的、武士造型的陶俑出现在了大家面前。这尊陶俑面向墓门外,保持着站立的姿势,头顶饰有五角并列的“角形饰”,脸呈“甲”字形,双手于胸前交叉紧握着一柄长剑。它双目圆睁,神态威严,注视着墓门外发生的一切……
如此立俑,必是古代的镇墓俑无疑。但其方脸圆颌、眉弓凸起、高鼻扁嘴、大耳招风,从面貌上看,与此前发现的任何镇墓俑均有着巨大的差别,在凉山境内更实属首见。且这座高41厘米的陶俑为中空筒形,通体找不到一处可以确定其年代的铭文,墓室内也无任何纪年砖可进行佐证。如何判断这两座墓葬的时期,成了考古工作者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。
日以继夜地查询史料文献,大范围地搜索周边地区发表过的考古动态,一次又一次针对墓室形制进行讨论。终于,一些重要的信息渐渐浮出水面。
年10月,成都市浆洗街桓侯巷发掘了一座保存较好的大型成汉墓,该墓为长方形券顶砖室墓,墓前有镇墓俑,墓中出土了丰富的随葬品,更发现了数量众多的“太康”“玉衡”“玉恒”“汉兴”等年号砖。从墓中出土的近百件造型各异的陶俑来看,虽种类繁多,涉及文吏、击鼓、吹箫、侍俑等,但它们的面貌都具有一种独特的风格:方脸圆颌,眉弓及双目凸出,呈橄榄形状,高鼻扁嘴,两耳较大,身体呈筒状,双手对握于胸前。
成汉俑
基于这些特征,尤其面部特征,凉山州博物馆初步确定了大石板出土的镇墓俑与之相同,均为成汉俑。同时,《华阳国志》《晋书》和《资治通鉴》中,也找到了很好的史料支撑。
《华阳国志·李雄志》载:“泰宁元年,越嶲斯叟反,攻围任回及太守李谦。(李雄)遣其征南费黑救之。咸和元年夏,斯叟破。二年,谦移郡民于蜀。”《华阳国志·李寿志》载:“初,废(李)期为邛都县公;(咸康四年)五月,乃杀期及诛李始等,杀兄弟十余人……五年,徙其妻、子于越嶲,(李)势又使人就越嶲诛其子。”
大意是什么呢?东晋泰宁元年(公元年),越嶲郡(今凉山)有一支名为“斯叟”的部族发动武装斗争,围攻“成汉”将领任回和越嶲太守李谦。“大成帝”李雄派遣征南将军费黑率兵前往营救,于咸和元年(年)平定了“斯叟”。次年,李谦将越嶲郡的子民大量迁徙至蜀地。短短十余年,“成汉”发生内乱,政权几易其主落到了李寿手中,李寿废其侄子李期为“邛都县公”,软禁于别宫,李期不堪羞辱自缢而亡,其妻、子被发落越嶲郡,也在途中被“太子”李势派人暗杀。
诸如此类的记载在《晋书》和《资治通鉴》中亦存在不少,它们将凉山的历史,与一个叫做“成汉”的政权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。
三星堆青铜立人像
杀机四伏,鲜为人知的地方政权
“成汉”政权存在的时期,是中华历史上最为纷乱的时期,史学上称之为“五胡乱华”,这样的称呼带着浓厚的轻蔑意味,也反映出史家正统观念对这些政权的斥责。而“成汉”作为五胡十六国时期的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,短短四十余年竟经历六主,可以说没有一刻不在动荡中苟延残喘。
西晋末年,关西一带兵荒马乱,加之秦州、雍州连年旱荒,迫使大量氐族和汉人迁至梁州、益州就食。晋惠帝元康六年(年),一个叫李特的年轻人带领略阳、天水等六郡的流民入蜀,于永宁元年(年),在四川绵竹揭竿起义,迅速攻陷成都,占领益州。西晋朝廷试图平息边患,在近三年的僵持里,西晋多次战败,只得沿郫水安营扎寨与李特对峙。太安二年(年),西晋两度增派重兵,李特因寡不敌众战死沙场,其首级被传至洛阳,令流民大为惊惶。原想一场叛乱就此结束,却不料李特第三子李雄收拾残部,于成都称王,并在西晋光熙元年(年)僭越称帝,国号“大成”,年号“晏平”。深谙“哀兵必胜”之道的西晋无力再与之消耗,“五胡十六国”时期的第一个政权割据就此形成。
李雄在位的三十年,是“成汉”历史上少有的“中兴时期”,他建立制度、宽免赋税、振兴文教,但也不忘攻城略地、扩大版图,先后攻下了汉中、涪陵、梓潼(今四川绵阳)、汉嘉(今雅安、汉源一带)、越嶲(今凉山)、朱提(今云南昭通)等大片领土,让“成汉”疆域一度达到东至建平(今湖北境内)、西至陇右(今甘肃境内)、北及汉中、南及宁州(今云南昭通至凉山一带)的鼎盛格局。成汉玉衡十四年(年),垂老的李雄做出一件在时人看来“出格”之事:他虽无嫡子,却也有庶子十五人,却坚持立“仁厚孝顺”的侄子李班为太子。
在李雄的眼中,他十五子都是不成器的东西,唯有侄子李班关心百姓疾苦,建议分田地、均贫富,且李雄年老患病时,也只有李班不嫌污秽,悉心照料。玉衡二十四年(年),李雄病逝,李班继位。不料,刚坐上皇位几个月,李班就在李雄长子李越与四子李期联手发动的政变中,命丧黄泉。
夺回皇位后,四子李期即位,改年号为“玉恒”,但李期生性猜疑,只重用庸才,“成汉”的命运也江河日下。其间,其叔父“汉王”李寿,率手下数千人袭击成都,软禁李期,不久便自缢身亡,时年二十五岁。随后,李寿称王,改国号为“汉”,年号“汉兴”。至此,后世史家将“大成”与“汉”合称为“成汉”。
汉兴六年(年),李寿病逝,其子李势即位。但李势骄奢淫逸、无心治国,“成汉”迅速萧条。三年后,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,最终在东晋的讨伐下偃旗息鼓。
三星堆青铜人像有与“成汉俑”极为相似的面容。
两征越嶲,统治凉山的賨人氏族
“五胡十六国”存在的一百三十余年(公元—年)间,中华大地上先后出现过匈奴、鲜卑、羯、氐、羌五大少数民族,并建立了前凉、后凉、前秦、后秦、南燕、北燕、胡夏、成汉等十六个主要政权。其交错兴替相当繁复,直至东晋灭亡也未能成功收复中原,而“成汉”作为当时的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,其建立者史称“賨(cóng)人”。
賨人居住在汉代巴郡境内,是一个古老的土著部族,其活动范围以宕渠(今四川渠县)为中心。賨人善战也善防,早在秦末农民起义中,刘邦就募集勇猛善战的賨人,平定了关中;东汉时,賨人组建的军队协助官兵击退了羌人的侵扰,被羌人惧称为“神兵”;东汉末年,賨人更因反对暴政多次起义,东汉朝廷只得封賨人头领为“賨邑侯”,以平息动乱。这也为賨人李特起义,战死后其子李雄继续率领流民战斗,直至建立政权,埋下了血缘和精神上的伏笔。
但是即便经过时间的洗礼,“成汉”的建立仍为后世史家所不齿。“成汉”和凉山一点一滴的交集,亦在史册中有迹可循。
“大兴二年,骧伐越嶲,又分伐朱提。三年,获太守、西夷校尉李钊。夏,进伐宁州,大败于螳螂,还。”这是“成汉”第一次大规模地进军凉山,在东晋的大兴二年(年),亦是“成汉”的玉衡九年,“太傅”李骧带兵攻伐越嶲郡,又分兵征朱提,俘虏了东晋任命的越嶲太守、西夷校尉李钊。后李钊趁乱由成都逃返,东晋朝廷重新任命其为越嶲郡太守。
时隔四年,“成汉”仍旧觊觎凉山这片土地,于是再次派遣李骧、“镇南将军”任回攻打台登(今冕宁)。成汉玉衡十三年(年),东晋大将军司马玖战死,越嶲太守李钊与汉嘉太守王载率众抵抗,终不敌“成汉”军,李钊、王载二人“以郡降”,越嶲、汉嘉二郡纳入“成汉”版图。
当然,越嶲一带的部族并未逆来顺受,而在同年对“成汉”入寇发出大规模的抵抗。“泰宁元年,越嶲斯叟部族反,攻围任回及太守李谦。遣其征南费黑救之。咸和元年夏,斯叟破。二年,谦移郡民于蜀。”但结果令人唏嘘,东晋泰宁元年(年),越嶲境内斯叟部族围攻“成汉”将领任回,以及“成汉”任命的越嶲太守李谦,“成汉”急派“征南将军”费黑前往营救。这场关于“身份”的拉锯长达三年,以越嶲郡民被迁移至蜀地而告终。
直至“成汉”后期,还陆续在凉山境内有过多次活动,如咸和七年(年)征宁州,分兵从越嶲进入。咸康五年(年)将已故“幽公”李期的妻儿发配至越嶲,又在越嶲境内将其暗杀。同年发兵讨伐归附东晋的建宁太守,“时权在越嶲”,于是“成汉”臣子从越嶲上书,主张向东晋称臣。
究其原因,凉山是当时“成汉”占据益州,攻伐宁州的必经之地,而据有宁州正是“成汉”的军事策略中,以攻代守、削弱东晋最有力的一记重拳。成汉玉衡二十三年(年),宁州十四郡除牂牁郡(今贵州境内)外,全数归于“成汉”。
三星堆青铜人像
桓温伐蜀,凉山重回东晋版图
“成汉”后期,也是“汉王”李寿在位的最后几年,“成汉”交好后赵,在赵石虎“入侵中原、平分天下”的诱惑下,李寿大造船只、整修兵甲,编制七万军士欲与后赵联军。
眼看着华夏大地上其他强族的崛起,以及周围无数政权的混战,李寿的臣子心腹,先于他而感受到了唇亡齿寒的威胁。在群臣的极力阻拦下,李寿最终作罢,士兵徒众高呼万岁、流泪叩首。
成汉汉兴六年(年),李寿去世,“太子”李势即位,改元“太和”。与其父辈相比,李势的政权来得太容易了,好像这“皇帝”天生就该是他的。正因如此,李势似乎从没好好琢磨过,怎么样当一个“好皇帝”。他骄狂贪吝、不理政事,更滥用刑罚、残害朝臣,一时间“成汉”上下人人自危。与此同时,东晋朝廷内部,也有一位野心家在韬光养晦,步步为营。他叫桓温,是东晋明帝的驸马,年纪轻轻便崭露头角,最早提出趁“成汉”衰微时西征伐蜀,受到东晋朝堂的一致反对。
成汉太和四年(年),桓温先斩后奏,率一万军士轻装急行,长驱直入。蜀地险阻,在没有任何援兵的情形下,桓温的西征不被看好。只有其挚友,名士刘惔认为此战志在必得,且刘惔看清了桓温的野心,称攻下蜀地后,只怕东晋朝廷再难控制桓温。果然,晚年的桓温独揽朝政十余年,操纵废立,欲夺帝位,但那早已和“成汉”无关。
只看当时的“成汉”一盘散沙,李势昼夜寻欢作乐,桓温部队几乎未受太大的阻拦,就三战三胜抵达彭模(今四川彭山),直逼成都。慌乱中,李势集结所有兵力,在笮桥(位于成都西南)做最后的抵抗。这是“成汉”与东晋之间的一场硬仗,双方均死伤惨烈,桓温破釜沉舟得以险胜,李势则连夜出逃,并向桓温送上降表。最终,李势被桓温赦免,封为“归义侯”,十四年后病逝于建康(今南京),一方政权也葬送在了他的手里。
随着“成汉”的灭亡,其所辖领地重回东晋版图,凉山亦然。但即便在历史上有过那么多的交集,凉山乃至整个四川境内发现的“成汉”时期地下文物却少之又少。除了“成汉”自身的短暂外,也与同时期政权更替频繁,以及战争不断有关。所以,当年凉山境内首次发现成汉墓时,在当时的四川亦仅属于第二次。且在那之后的二十余年中,只有成都及周边的什邡、德阳等地,发现过屈指可数的一些“成汉”遗存。
在有限的出土文物中,几乎所有的“成汉俑”都一改东汉以来四川陶俑圆润的面貌,而以奇特的外形存在着,引起了学术界的